通过俄罗斯女性的眼睛看俄罗斯

1990 年,尤利娅・约菲(Iulia Ioffe)7 岁,由于苏联体制的混乱无序与反犹主义,她的家人带着她离开莫斯科,前往美国。离别时,那位对她态度冷淡的老师送了她一本书作为礼物,并在扉页上题字:“尤利娅,别忘了,俄罗斯永远是你的祖国。”

然而,“不忘祖国” 在当时看来遥遥无期。尤利娅将名字改成了更具美式拼写的 “Julia”,但在巴尔的摩郊区的学校里,同学们却不断提醒她是个 “古怪的俄罗斯人”,让她 “滚回自己的国家去”。她没法跟这些同学解释 —— 在苏联,“俄罗斯人” 是严格定义下的斯拉夫民族,像她这样的犹太人永远无法归入这一群体。

约菲和同学们彼此轻视:她的父母会带她去欧洲旅行、去看歌剧,而同学们的父母则带孩子去百老汇看音乐剧、去佛罗里达度假或是逛商场。不过,最大的差异源于她的女性家族传承—— 约菲的家族中,三代女性都性格坚韧且受过高等教育,其中大多数人是医生或科学家。

她的母亲奥尔加(Olga)原本是耳鼻喉科专科医生,移民美国后转行成了病理学家。在苏联,70% 的医生都是女性,这样的职业背景并不稀奇;但在美国,女性医生却十分罕见。在约菲家,家人默认她和姐姐未来都会成为 “养家糊口的人”。对于那些将母亲描述为 “家庭主妇” 的同学,约菲始终无法理解 ——“他们说这个词的时候,仿佛‘家庭主妇’是一份需要专业技能的职业”。在她成长的认知里,这样的母亲总带着几分可悲,“就好像她们没有能力成为真正独立的女性”。

放在苏联的大背景下,约菲一家其实很普通。正如她在书中所写,她们只是“一群普通女性,却恰好成为了历史上最激进社会实验的亲历者与产物 —— 这场实验试图解放女性,并塑造‘新苏联人’”。

直到2009 年,约菲凭借富布赖特奖学金(Fulbright scholarship)重返俄罗斯,才发现并非所有苏联女性都和她或她的母亲一样。她本以为能在莫斯科见到独立、有职业追求的女性,结果却遇到了这样一代人:她们人生的最大志向,是 “钓” 到一个能养家的男人,这样自己就能待在家里不用工作。甚至还有专门的 “学院”,教女性如何 “捕获” 优质男性。靠谱的单身男性十分稀缺,正如她一位莫斯科朋友所说:“男人就像公共厕所,不是有人占着,就是脏得没法用。”

约菲想不通:一个建立在女性革命者贡献之上的国家,为何会变成这样?传统的、以经济利益为导向的婚姻—— 布尔什维克曾痛斥这是 “囚禁俄罗斯女性的牢笼”—— 为何反倒成了如今女性的幻想?

《祖国》一书,便是约菲对这些问题的精彩解答。如今的她已是研究俄罗斯问题的知名记者,在书中,她聚焦祖国女性的生活,为读者带来了全新视角—— 毕竟在俄罗斯相关的新闻报道中,男性形象始终占据主导。

书中提及的女性既有知名人物:列宁的情妇伊涅萨・阿尔芒(Inessa Armand)与妻子娜杰日达・克鲁普斯卡娅(Nadezhda Krupskaya)(两人均为列宁社会主义革命的重要推动者)、二战时期的王牌狙击手柳德米拉・帕夫利琴科(Lyudmila Pavlichenko)、“Pussy Riot”( Pussy Riot 乐队 / Pussy Riot 抗议团体)成员、尤利娅・纳瓦尔尼娅(Yulia Navalnaya,俄罗斯反对派领袖纳瓦尔尼的妻子);也有普通民众:丈夫因被视为 “叛国者” 而被斯大林投入古拉格集中营的女性、玛格丽塔・格拉切娃(Margarita Gracheva)—— 这位俄罗斯母亲的丈夫在普京降低家庭暴力处罚力度后,用斧头砍断了她的双手。约菲的叙事基于大量回忆录、历史文献与访谈,在这段引人入胜的历史中,她穿插了自己的家族故事:祖先在反犹暴行中遇害时,孩子们就在一旁目睹惨状;有些家人侥幸逃过斯大林的恐怖统治、纳粹对乌克兰的占领,以及战后对犹太人的迫害。

这些女性堪称英雄群体,她们完美诠释了尼古拉・涅克拉索夫(Nikolay Nekrasov)那句广为流传的诗句:“俄罗斯女性能勒住狂奔的骏马,也能走进燃烧的茅屋。” 但约菲作为一名清醒的记者,也客观指出:正如她所展现的,这些女性都带着苏联那场社会实验留下的伤痕 —— 正是那场实验塑造了她们的人生。

约菲的叙述从马克思主义革命者亚历山德拉・科伦泰(Alexandra Kollontai)开始 —— 如今,这位人物已基本被人遗忘。在列宁执政时期,科伦泰成为世界上首位女性内阁部长,并主导实施了多项布尔什维克激进改革:同工同酬、无过错离婚、免费妇产医院、免费大学教育,甚至非婚生子女也能获得抚养费。改革的核心目标是消除男女差异,将女性从婚姻的枷锁中解放出来。1920 年,苏联还将堕胎合法化。到 1921 年,一份苏联宣传册宣称,本国女性生活在 “一个童话般的国度”。

当然,这样的说法显然言过其实:在饥荒与战乱的年代,赡养费和子女抚养费往往难以落实。但不可否认的是,女性确实获得了接受优质教育的机会。苏联的识字率大幅提升,到1970 年,该国已成为世界上文盲率最低(识字率最高)的国家。军事训练也是女性的必修课 —— 要想进入大学,苏联女性必须证明自己会开枪、投手榴弹,还能从跳伞架上完成跳伞。

问题在于,男性并未真正接受这种激进的平等理念。在斯大林时期的“大清洗” 中,数以万计的苏联女性仅仅因为是 “被捕男性的妻子” 就遭到逮捕 —— 在当时的认知里,她们不过是丈夫的 “附属品”。许多女性在集中营里生下孩子,却被迫将婴儿遗弃在婴儿床里,听着孩子的哭声离去。前集中营囚犯欧金尼娅・金兹堡(Eugenia Ginzburg)曾写道:“你说不清她们更害怕哪种情况 —— 是担心在埃尔根(Elgen,一处偏远集中营)出生的婴儿活下来,还是担心他夭折。”

尽管如此,1941 年希特勒入侵苏联时,爱国的年轻女性仍纷纷涌向征兵办公室,要求保卫祖国。约菲的一位祖先齐利亚(Tsilya)就是其中之一:当她发现自己乘坐的军列正远离前线时,愤怒之下跳下车,偷偷登上了开往西部战场的列车。

到1945 年 5 月,已有近 100 万苏联女性在红军中服役,她们担任机枪手、战斗机飞行员、高射炮手、步兵军官和狙击手等角色 —— 这些在二战时期的其他国家都前所未闻。约菲在书中提到,有一位德国军官被俘后,要求见一见那个 “精准击中多名德军士兵头部同一位置” 的狙击手。当得知这名狙击手是女性时,他震惊不已。然而,这些女性老兵回国后,面对的却是一个已然改变的社会 —— 斯大林废除了布尔什维克多项进步政策。她们不仅受到猜忌,甚至遭到嘲讽,她们撰写的回忆录也无人问津。

即便没有斯大林,父权观念也从未真正动摇。女性既要外出工作,又要承担全部家务。约菲的paternal grandmother(父亲的母亲)金尼亚(Khinya)挣钱比丈夫多,责任也更重,但在家中,这些都毫无意义 —— 她的丈夫绝不会去腌蘑菇,也不会缝补袜子。

战后,苏联男性数量严重不足。那些幸存下来的男性,许多也染上了酗酒的恶习。约菲写道,在经济衰退的背景下,是女性扛起了重建国家和抚养家庭的重担。科伦泰的改革推行三代之后,女性们已疲惫不堪。约菲逐渐意识到:对女性而言,“可以选择不工作” 其实是一种特权。

书中关于现代俄罗斯的最后几章尤为精彩。约菲剖析了普京的吸引力,解释了为何数百万女性会追捧他所倡导的“文明父权制” 保守理念。在阿列克谢・纳瓦尔尼(Alexei Navalny)遇害前,约菲曾多次采访他;在写到纳瓦尔尼的妻子 —— 放弃工作、专心抚养家庭的经济学家尤利娅・纳瓦尔尼娅时,约菲有力地指出:人们喜爱这对夫妇(普京则忌惮他们),部分原因在于他们 “刻意且带有误导性地” 将自己塑造成了如今许多俄罗斯人渴望的 “理想形象”:“一个传统家庭 —— 男人工作,女人可以自由选择待在家里”。2024 年纳瓦尔尼遇害后不久,尤利娅・纳瓦尔尼娅宣布进入俄罗斯反对派政坛。书中唯一让读者觉得意犹未尽的,或许是约菲对 “女性主义在当今俄罗斯扮演何种角色” 的探讨略显不足。

约菲撰写了大量关于克里姆林宫的报道,如今的她若踏足俄罗斯领土,就面临被捕风险。那个曾被教导“永远不能忘记” 的祖国,如今却将她拒之门外。但如果你想理解俄罗斯,不妨像约菲那样,透过该国女性 —— 这个国家的 “支柱”—— 的眼睛去审视它,这会是一个绝佳的起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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