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女王的审美野心,不止于王权,更要筑一座“世界最好的博物馆”,让美成为永恒的遗产。两个半世纪的风雨淬炼,三代守护者的执着坚守,让这座文明方舟在传统与创新中始终鲜活。当文艺复兴的线条拥抱时尚摄影的光影,女性的远见与欲求,终成人类的精神净土。
一、序章:258岁诞辰,文化圣殿光彩依旧
2021年12月7日,当全球博物馆仍在疫情后的余波中调适,俄罗斯国立埃尔米塔什博物馆(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Эрмитаж)迎来了它的258岁诞辰。这座由叶卡捷琳娜二世(Екатерина II)奠基的文化圣殿,未曾因岁月流转与时代变迁而失色,反而以两场新展为这一古老的庆典注入了鲜活气息。在静谧的博物馆展厅里,磨损的木地板仍保留着旧时的吱呀声,没有炫目的现代灯光与刻意的展览特效,只有博物馆特有的柔和微光,让玻璃展柜泛着温润的光泽。戴口罩的工作人员如同沉默的守护者,在不远处静静注视着参观者的脚步,既不打扰,也从未远离。

这种久违的学术秩序竟让谢尔盖・尼古拉耶维奇心生暖意 —— 严谨排布的展厅序列、凝练精准的说明文字,构成了一套历经两个半世纪沉淀的科学体系。它摒弃了当代策展中常见的主观随性,始终以艺术所蕴含的永恒奥秘为旨归,坚守着启蒙与蜕变的初衷。在这里,每一刻都是与伟大灵魂对话的时光,是思绪在认知与记忆中自由徜徉的旅程。这种纯粹的精神体验,在当下的文化环境中愈发显得珍贵。
二、初见:涅瓦河畔的光影,刻下一生的精神羁绊
半个多世纪前的六月雨天,谢尔盖第一次踏入埃尔米塔什,这份记忆依然清晰。那时的入口设在宫殿滨河街(Дворцовая набережная),他与父母在雨中排队,而后沿着大理石约旦楼梯缓缓上行。墙壁、浮雕、镜面与华丽枝形吊灯交织出的金白光辉,与窗外涅瓦河的水汽氤氲成朦胧的幻境,彼得保罗要塞(Петропавловская крепость)的金色尖顶刺破列宁格勒阴沉的天空,在少年心中刻下永恒的印记。彼时的谢尔盖,满心渴望走遍所有展厅,亲眼见到那些通过导游手册和模糊复制品相识的艺术珍品。埃尔米塔什,始终慷慨敞开大门,不遮掩、不吝啬、不炫富,以其无垠的广阔与极致的美好,让每个参观者都能感受到专属的精神归属感。
为了再次漫步这些展厅,在心仪的画作前驻足,体验那种难以言喻的幸福瞬间,当年的谢尔盖・尼古拉耶维奇愿意排无数次长队,忍受博物馆小卖部里乏味的果酱馅饼。如今,他依然向着那些毕生敬仰的艺术大师走去:温柔中带着忧愁的华托(Ватто);纯真得近乎空灵的夏尔丹(Шарден);笔触冷峻的委拉斯开兹(Веласкес);沉默却意蕴深长的荷兰小画派(«малые голландцы»)作品,它们装裱在肃穆的黑色画框中,静静诉说着过往。当然,还有伦勃朗(Рембрандт) —— 他笔下浪子那双赤裸粗糙的脚,比任何天才文字都更能表达对宽恕的恳切祈求,每次凝望都能触动谢尔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。
遍历世界各大博物馆后,埃尔米塔什始终是谢尔盖・尼古拉耶维奇心中不可替代的圣地。它从未让他失望,始终占据着一片只属于它的精神净土。谢尔盖至今仍为错过亚历山大・索库洛夫(Александр Сокуров)的《诺亚方舟》(«Ноев ковчег»)拍摄而遗憾 —— 这部一镜到底的电影,用两个半小时浓缩了博物馆两个半世纪的沧桑,在一气呵成的镜头中拥抱这座无垠的艺术殿堂。
三、传承:三代皮奥特罗夫斯基,为文明坚守29载
一段奇妙的联想将谢尔盖的记忆拉回往昔:他曾在火车站的站台上,看见鲍里斯・鲍里索维奇・皮奥特罗夫斯基(Борис Борисович Пиотровский)出现在 “红箭号” 列车的窗口。这位白发老者面容坚毅,带着丢勒或霍尔拜因画作中人物特有的庄重,在彼得堡多雾的冬夜暮色中,于包厢的方寸光影里渐渐远去。近日,谢尔盖・尼古拉耶维奇与鲍里斯・鲍里索维奇的孙子、圣彼得堡副州长鲍里斯・米哈伊洛维奇・皮奥特罗夫斯基(Борис Михайлович Пиотровский)一同推广一本关于欧洲杯足球赛的新书;而就在前天,是鲍里斯・鲍里索维奇的儿子米哈伊尔・鲍里索维奇・皮奥特罗夫斯基(Михаил Борисович Пиотровский)的生日。继承父亲的衣钵后,米哈伊尔・鲍里索维奇已执掌埃尔米塔什29年。在这个充满挑战的时代,他始终在为博物馆的存续与发展奔走,在资金筹措与文化传承的平衡中艰难求索。
谢尔盖至今记得米哈伊尔・鲍里索维奇办公桌后堆叠如山的书籍,以及那条标志性的深蓝宝石色围巾 —— 色泽如同巴黎之夜,为这位学者型馆长的严谨形象增添了一抹波西米亚式的优雅。谢尔盖・尼古拉耶维奇见过他与罗曼诺夫家族后裔共处的场景,也曾目睹他与威尔士亲王查尔斯在叶卡捷琳娜花园中谈笑风生,亲王手中的雪茄烟雾袅袅。他们还一同见证过扎哈・哈迪德(Заха Хадид)的领奖时刻,彼时这位建筑大师已重病缠身、疲惫不堪,却仍专程飞抵圣彼得堡,只为不负米哈伊尔・鲍里索维奇的邀约。
谢尔盖更难忘米哈伊尔・鲍里索维奇在公开听证会上的坚定身影。当年,伊琳娜・亚历山德罗夫娜・安东诺娃(Ирина Александровна Антонова)计划将埃尔米塔什的印象派藏品迁至莫斯科,以重建西方艺术博物馆(Музей западного искусства),米哈伊尔・鲍里索维奇对此坚决反对并据理力争。这场与他自幼相识的友人之间的冲突,最终导致两人关系破裂。外人眼中温文尔雅、克制冷静的博物馆人,实则内心燃烧着炽热的信念。他们与伟大艺术相伴,胸中自有丘壑。米哈伊尔・鲍里索维奇身上流淌着南方的亚美尼亚血脉,更让这份执着多了几分热烈与坚韧。
米哈伊尔・鲍里索维奇办公室的门永远敞开着。谢尔盖曾因笨拙地想要掩上这扇门而受到他温和的提醒:“请不必关上。”直到如今,谢尔盖才真正理解,这扇敞开的门正是埃尔米塔什的象征。历经近年的种种考验与磨难,这座俄罗斯最古老的博物馆依然是一座无法被淹没的欧洲文明之岛,正如同叶卡捷琳娜女皇缔造它时那样 —— 是真正伟大的文化殿堂。
四、新生:古典与时尚相拥,续写女王的审美传奇
在2021年的诞辰庆典上,埃尔米塔什如约献上两份厚礼。尼古拉耶夫大厅(Николаевский зал)中,阿尔布雷希特・丢勒(Альбрехт Дюрер)的作品展正式开幕,黑白版画与素描作品中凝结着世间的智慧与忧郁,每一笔线条都刻画着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深度。而穿过宫殿广场(Дворцовая площадь),总参谋部大楼(Генеральный Штаб)的展厅里则上演着二十世纪的永恒魅力经典——“美与风格:时尚摄影史”大型展览,该展览从Still Art基金会藏品中精选杰作,霍斯特・P・霍斯特(Horst P. Horst)、理查德・阿维顿(Richard Avedon)、欧文・佩恩(Irving Penn)、赫尔穆特・牛顿(Helmut Newton)等时尚摄影大师的作品齐聚一堂,这些成为时代标志的经典影像,为博物馆注入了现代活力。
十五年前,当谢尔盖・尼古拉耶维奇兴致勃勃地谈论“时尚”(«мода»)时,米哈伊尔・鲍里索维奇总会不悦地纠正:“是’服装史'(«история костюма»)。”在他看来,高级定制与博物馆的学术氛围格格不入。即便谢尔盖曾邀请阿姆斯特丹天才设计双人组维克托&罗尔夫(Viktor&Rolf)助力,也未能改变这种认知。或许是谢尔盖当时不够坚持,也或许是埃尔米塔什本就需要时间来接纳新的艺术形态 —— 这里从不适合急功近利的短跑者,任何一个项目都像是需要用一生去完成的长跑。
如今,时尚终究以自己的方式走进了这座古老的殿堂。去年,英国摄影师塞西尔・比顿(Cecil Beaton)的作品在粉色玻璃珠串背景下展出。今年,康泰纳仕(Conde Nast)集团旗下的时尚摄影杰作也进入了埃尔米塔什的展厅。这场展览恰逢叶卡捷琳娜文化慈善活动日(екатеринские дни)期间,其中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。伟大的叶卡捷琳娜女皇不仅是开明君主,更是一位热爱美的女性。欧洲最顶尖的天才智囊为塑造她的形象倾注心血,而这一切的背后,是她自身敏锐的审美、精准的直觉与卓越的公关意识 —— 她渴望在短时间内打造世界上最好的博物馆,而这份愿景最终成为现实。
正如老话所说:“女人想要的,上天也会应允。”叶卡捷琳娜二世当年的雄心,化作了埃尔米塔什跨越两个半世纪的传奇。在这座博物馆里,学术与温度并存,传统与创新共生,每一件藏品都在时光中沉淀为文明的见证。它不仅是艺术的宝库,更是人类精神的方舟,在岁月长河中载着美与智慧,继续驶向遥远的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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